雖說從小到大一直是隨遇而安的性格，也從未對自己的生涯職涯有過任何規劃。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被命運和緣分牽引著往前走。

因此，許多奇妙的緣分總是像禮物一樣來到我身邊。比方說，這一年，我因緣際會地被邀請加入了新竹峨眉實驗國中的未來學計畫，擔任一學期的講師。

直到現在，我仍對「成為老師」這件事感到嘖嘖稱奇。想起當初，大學指考時為了光宗耀祖，填個公立大學，曾經一閃而過想填選師大、教育大學的時候，被當時最照顧我的班導一口否決，導師甚至打給我的母親開玩笑地說，要我別去誤人子弟，讓我好好照著我的興趣發展，才去唸了電視電影。當別人的老師——不知道我的班導聽到這個消息會不會為我擔心（笑）

成為一個不要小看小孩的大人

第一堂備課時，腦袋閃過了從小到大求學歷程的種種。青春期時我就讀桃園赫赫有名的地獄私立中學，每天要在校學習到晚上 8 點 50 分，當時沒有髮禁，但學校仍規定男孩剃三分平頭，女孩耳下三公分，每堂課的老師都有自己專屬的體罰武器，開校第一天，就要簽署自願接受體罰切結書的過往經歷。

於是第一堂課，我所想的是，當時求學的自己，希望如何被對待、期望遇到怎麼樣的老師呢？想著想著竟一夜未眠。反覆思量，我想，即便是當時資訊科技沒有現在那麼發達，但我已經透過書籍、網路理解了許多事，我希望遇到的是：一個不要把我當作什麼都不懂的小孩看待的老師。

秉持著不要小看這些學生的前提做準備，我回想受到填鴨式教育的我們這一代，在成長的過程中若沒有遇到一些顛覆思想的事件和經歷，其實很難發展出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比方，如果不是我的成長經驗中參與了社會運動、在學習影視課程上針對複雜的議題、情境和角色申辯，理解這個世界和任何事物並沒有教條式的答案及是非，如今我也會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然而，這樣的思維轉換，竟然一直到我將近大三才能夠明瞭。

標準答案並不存在

第一堂課，我決定不管未來學還是什麼三七二十一，在簡單介紹自己後，馬上幫學生們準備了「正義：一場思辨之旅」的思考提問——我請他們選擇「火車事故」走向的情境問答：

<em>「假設你是一個火車駕駛員，而你駕駛的這輛車正快速在軌道上行駛，時速六十英里，而在軌道盡頭有五個工人在工作，你試著想要煞車，但卻做不到，你的煞車失效了。你感到十分緊張，因為你知道，如果你撞上這五個工人，他們必死無疑。假設這是一個確定的結果，因此你感到非常無助，但接著你發現右邊有條岔路，而那條岔路底只有一個工人在工作，你的方向還可以控制，車輛還可以轉向，可以轉向岔路，撞死一名工人，但閃過五名工人。」</em>

每一個決定，都可能影響到另一個人的生死，你會怎麼做決定呢？學生們從一開始的躍躍欲試搶著回答，隨著問題的演進陷入了一陣沈寂。

他們的思考與決定反應出認知，在某些背景下合理的選擇，套用在另一情境下竟然變得不再那麼確定，甚至產生自我懷疑的辯證過程。

我想起了啟蒙我思想的其中一堂課程，是在大二的劇本寫作課堂上，當時的第一堂課老師一樣請我們針對「正義：一場思辨之旅」的火車事故情境做思考問答。

這樣的寂靜對比兩個時空情境有種既視感，大二課程的老師要我們記住這種複雜兩難的思考沈默，以及無法判別是非對錯的懷疑思緒，因為這正是讀到一個好的劇本，或是真正的人、生活、社會的樣貌。

回到實驗國中的課堂上，針對想像掌握著列車的走向，乘客、事件、參與者的生與死，同學們陷入了似懂非懂的思考，反倒是嚇壞了在後面旁聽的校長。

我試著解釋，這樣的問答的目的，並不是要同學想出一個「最好的標準答案」。

思考未來前，先理解過去

追求國家發展的同時可能會破壞環境生態、串流平台帶來的生活便利讓我們丟失了對手感、技藝的理解⋯⋯

我想試著告訴同學，我們受到的教育，總是著急要我們找到最合適的答案、並且填上，但真正重要的是：伴隨不同的思考脈絡，不同時空、不同情境、不同教育背景成長歷程的個體，會有許多不同的可能、處境以及不得不，我也想趁這個機會和同學簡單聊聊華人教育體系下一直避而不談的生與死、情與慾。

對中學生來說這樣的開頭，貌似有點用力過猛，但我真切地希望這樣的思考方式，能夠有機會早點讓求學時的自己知道。欣慰的是觀察同學的神情，我想這樣的第一堂課或多或少讓大家產生一些好奇及興趣。

接下來每週五的課程，伴隨著峨眉的自然風土，開車往返的路上也是我逃離繁忙工作排程的一個清幽時光。

接下來的實驗課程，透過峨眉產茶「東方美人」的地理脈絡，以茶館為媒介，帶領同學思考未來～2030 年之後，「茶館」會是什麼樣貌？

進入核心課程，我試著請同學先不要著急地去編撰未來，因為在想像未來之前，更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先理解過去。

過去形塑現在，現在才能思考未來。

我們花了一些時間了解茶葉在台灣的發展歷程、各式茶販、人文茶館、春水堂，甚至手搖杯的前身緣起及發展脈絡。

再讓學生們先把茶挪開，去思考：從他們理解的歷史、演進到如今、再到未來，有什麼事物情境在變化，哪些帶來好處、哪些帶來了負面的影響。

最後回到自己本身，他們更在意的是哪些面向的情境？並讓他們試著釐清自己在未來的這間茶館：為了什麼而做？想解決什麼議題？服務的族群是？期望透過什麼形式呈現？ 

最後，我們用書局能夠購入的材料去建造模型。

（圖：與孩子一起討論未來茶館的各種可能性）

一個全然不同的世代

我很慶幸自己沒有小看這些中學生，因為他們的創意與思考遠遠超出我的想像，隨著課程的推進及引導漸漸成形，這也是學生們在這樣的年紀第一次開始思考自己和不同族群、物種、環境、及未來的關係。

有的組別想解決的是環境問題，認為 2030 年後土地過度開發，人類生活的空間受到壓迫，更別説栽種茶葉，所以他們的茶館是用磁力懸浮在空中的，並設有培育茶苗的空間，如何飲水、汲取能源，並用保麗容的材質來模擬科技及輕盈的茶館外型。

還有組別在意的是機器人的人權，認為科技及 AI 的發展下，機器人的意識有可能萌芽，機器人也可能會想要了解人類的情感乃至於理解茶的滋味，所以這組的茶館是專門服務機器人的，有各種茶口味的加油管線、東方美人口味的機器人充電座⋯⋯。

最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有兩位愛看動漫的女孩，很明顯地比其他同學早熟。下課時間和我交流了很多動漫，還叫我去看伊藤潤二（笑）

這組的茶館名稱是用日文取名的，叫做「神のように」意思是「和神一樣」。這兩個妹妹認為，2030 年之後因為科技發展極致，任何事物都有解釋，所以大家開始失去信仰，或是說大家只信任科技。

他們的茶館以不同包廂模擬現在所有的信仰文化，以他們的民族、特色結合茶去做呈現，希望大家還有一個能讓心靈得到慰藉的地方。

我感到非常震驚，傳說和神話是文明想像力的起源，這組同學思考的是未來精神、心靈將受到挑戰及衝擊的層面。

還有組別在意的是茶的文資保存、或是高齡化的老年族群，每組都有別出心裁的地方。

我想著這學期的收穫，除了和學生產生這些寶貴的思想激盪，同時也感到一些世代落差的深刻體悟。

IZ 世代甚至未來的小孩的學習方式和生活情境，和我們的成長認知已經有著很明顯的差距，課堂上使用的是大型的液晶觸控面板，課程學習開始雲端化。科技的便利讓孩子們動筆的機會將越來越少，資訊傳遞的便捷也讓他們很難理解手寫信件，簡訊一封三塊錢那種情深義重的表達。

課堂中偷偷做過調查，透過外送平台解決三餐、衣物、日用品的家庭已經超過一半。

這些新型世代中最熱門的 APP 是抖音，在這些孩子尚未有過完整的情感經歷、實際體驗生活的各式過程，卻已經透過短影片認識這個世界。

了解最紅的韓團、學習彩妝技術、也看 16 禁的韓劇，參觀世界珍奇的博物館，抖音很快地教會他們二手的體驗。

因此留白計畫要去創造的「一手體驗」相對來說是更困難的，因為速度、議題、流行，永遠有嶄新的事物在出現，要對一件很小的事情專心，對在這樣環境長大的小孩來說，其實是被剝奪的經驗。

因為沒有人教他們用這樣的方法去體驗事務，在我們漸漸屏除傳統的教育體制威權、甚至體罰，對應而來的挑戰，是在課堂中要讓現在每天接受各式資訊的孩子保持專注，本身就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會遇到很多同學覺得某些體驗或觀點並沒有什麼新奇，因為他們大部分都從影片或貼文裡感受過了。

孩子與父母再一次的成長

除了孩子回頭反思我們的上一個世代，也讓我想起兩個月前和哥哥硬拖著我們的父母去參加了「驚喜製造」團隊打造的沈浸式劇場「微醺大飯店」，爸爸媽媽從一開始的徬徨無措，覺得自己格格不入，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到開始受到引導，跟著音樂舞蹈。

其中的情境劇情引導我們來到了一間教室需要考試，第一次和爸媽在同一個教室一起接受測驗，回答一些基礎的問題，接著我們要寫作文，題目是：愛是什麼？

劇場的時間留給我們的大概是五分鐘，大家應該都只夠寫上一句話。

最後引導著要我們唸出寫下的內容：

我的媽媽寫著：愛是人與生俱來的。

爸爸則說：愛是人一輩子都要學習的事。

當下的我頭皮發麻。

我們常常忘了、甚至我們的父母自己都忘了，他們對這些新事物、科技、藝術、文化其實是有感受及回饋的，我們和上一個、甚至更早的世代其實是能夠溝通並且需要交流的。

這些經歷也讓我更確信了留白計畫的前進脈絡，無論是展覽、活動、甚至最簡單的商業行為，都希望以身體的感知出發，去喚醒意識、感覺與思想，希望透過實際的行動體驗建立指南及橋樑。

往下和 IZ 世代溝通，讓他們對緩滿的累積產生好感，向上和我們沒有機會受更多教育的年長族群交流，讓他們在科技不停往前的同時不會徬徨和感到被遺棄。

隨著暑假的到來，反而讓我有點失落，期待下個學期繼續踏上往峨眉山川秀麗的道路上！

（圖：未來茶館成果博覽會的發表，讓大人們更理解孩子的思想）

【今日公休】

留白計畫 blank plan 創辦人王奕翔的每月專欄：我的社會生活今日不營業，此刻，只想靜靜欣賞月亮的缺席或圓滿。

撰稿｜王奕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