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會要你如何觀看

專訪藝術家林義隆《曉霧 MOYA》

2024年2月20日

一方桌子上，是五顏六色的黏土，一雙小手快樂且靈活地為黏土塑形，拼湊與積累成童年的模樣。男孩也在外公的工作空間裡遊玩：「我的外公是佛像雕刻師，他會把做佛像的一些剩料切成積木讓我玩。」

從零到一，一個個作品的結構化、創世紀由此開始。

林義隆畢業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創作組碩士，從小一路讀美術班長大，但他作品沒有科班匠氣，反而留下更多原始、微觀、與本能。

永恆是時間的產物

走進《曉霧 MOYA》展間，立台上佇立著奇幻異獸，或者是精靈，在與生靈的凝視間，時間凝滯，彷彿一個眨眼，魔法就要發生。展覽收錄的是藝術家林義隆《標本室》系列，系列動物肖像僅以編碼命名，如牠們不知名、現實中並未出現的型態，沒有名字的定錨，那就有了無限可能。雖然名為「標本室」，但陶是活的，生靈們的耳朵、羽毛，飛起來似。

標本收納著死亡與誕生的雙生意義，他捏造出新的生命，使不存在的，變成存在。

林義隆蒐集日本鐵皮玩具，一個個鐵皮玩具能有限度地組裝變形，上了發條後，以上個世紀的緩慢機械感動作，各式鐵皮玩具擁有自己的職業與設定。他喜愛這種在類似結構下的差異性，《標本室》也是如此，以動物形態為框架，做出多樣態的零件組合，使人察覺到宇宙大爆炸孕育的生命組合。

2016 年起，林義隆即開始了《標本室》系列，在那之前，人們對他的認知是版畫藝術家，他在學時研習廣泛，除了專精於版畫，更習修石雕、木雕，陶則是自己捏出興趣來，「做完立體作品，再回到平面，在兩者間往返，會發現它們互相影響。」

《標本室》以陶作為媒材，讓他著迷於土的肌理與質地，他與我們一一分享每件作品是用什麼樣的土與釉料，玩轉作品間，觸摸使其有了生命，林義隆說：「有些人做陶時，會追求把作品用得很細很薄，好像非常纖細脆弱，可是我希望我的陶是有重量感的，甚至可以捧起來，讓人感受它。」生命是如此強壯，陶帶來了這樣的訊息。

當那些生靈肖像的陶沈甸甸地枕於手心，彷彿人與土也產生了有重量感的連結。

「有時候你可以感受到作品有我手微微的凹痕，我沒有把它打磨掉。」留下手痕，留下時間的痕跡。

觀看的方式

林義隆的每件陶作都沒有草稿，基於當下的環境與狀態創作，我們好奇偏好創造奇幻動物的他是否偏愛超現實作品？但他並未攝取大量虛構世界觀，而是那些看來奇幻的事物，早就誕生在他的腦海裡。

反而，他說：「你不覺得那些事物本來就存在在我們的周遭嗎？」

他說自己出門一趟，直到抵達目的地，老是要花比他人更多時間，「因為我很喜歡把環境看得很細，比方說，待在路邊看一棵樹、一隻貓，看得好久。」

於是，木的紋理在他的版畫作品裡刻下深度，動物的柔軟細毛在陶品上盎然搖曳。他的作品在呼吸，跟隨吐納，與其投身，當我們成為本身，也終於從「觀看的位置」逃逸。

人們理解為奇幻的事物，他認為那僅是「如何去看」的問題，所有假想，都存在於他實際的生命經驗裡。比如居住在淡水線的他，經常經過有水鳥的地方，更多是在民常景色裡看出滋味。

林義隆很喜歡地球儀，他喜歡端看不同時代的土地界線變化，歷史流變下的地球儀，旋轉中的地球儀，使人與疆域的界線被打開，端看事物的方法也去中心化。

或許可以因此理解，為什麼他的多數作品都是一花一世界，沒有視覺焦點，讓人耐人尋味地越看越仔細：「其實在觀察大自然的非人造景象時，你會發現自然不會給你一個誰是主角誰是配角、要如何觀看的方式，基本上自然是很均質的，我也希望我的作品，從哪個角度切入，都可以看見。」

當我們欣賞他的版畫，好像進入萬花筒世界，生命與生命的交疊不斷增生，多種有機組合成為無限。

對林義隆來說，無論是看環境、看作品，「若能回到最簡單與最原始的觀看，是最好的狀態。我很喜歡不去看作品名與來自哪位藝術家，試著跟作品發生最真實的連結。」他喜歡看路邊的浪浪，喜歡專注地停在一棵樹面前，喜歡植物。問起他是否會特別去森林裡尋找植物，林義隆說：「其實，路邊的雜草就很好看，也有很多可以看。」

他的創作源於自然，始於本能，觀看間，平靜與愉悅的生命力湧上。

活在自然裡

無論是用什麼樣的媒材，他的做工總是比別人繁複點，陶要經歷時間的等待，版畫的工序更是繁瑣，或許，在這樣的 AI 時代，他喜歡的東西是獨特的，正好都是需要時間等待，需要自然揉捏，才能生成的寶貴事物。

陶、版畫、或是壓克力，林義隆都承襲了當年外公鐫刻的姿勢，他用層層堆疊的方式處理畫布，用時間與時間累積出來的釉料鍛造色彩。

去年他在台東駐村時，留下了一幅壓克力作品，那是一頭山海間的神獸，漂浮在浩瀚星空裡。林義隆回想彼時居所，放眼望去都是水田，臥居在中央山脈跟海岸間，與日月星辰為伍。白天時水田清澈地映照著天空，夜晚枕間，屋外有動物移動夜行聲響，稻浪包覆。偶然騎進深山裡，一棵屹立的古樹與他交換密語，林木間葉影婆娑，感知間有精靈跳躍。

於是，那幅駐村的畫作，以壓克力一層一層刷色，那是池上給他感覺，透明與繽紛同時存在。

他出生於宜蘭，那是稻米的家鄉，與河流、螢火蟲度過了一個個夏日，被自然養育的孩子，筆觸間、指尖上的溫度，流溢在畫布與陶土上。

無論是他的立體或平面作品，都有優然線條描繪出植物與奇珍異獸，彷彿墜入一個新的曠世，一個天文星體，一個綺想宇宙，生命的多樣性架構出空間、也蔓延出時間的深度。

專注地活在自然裡，感受一件事，那也是林義隆作品中的語言。

我們隨心地聊著，他談到自己喜歡坂本龍一，坂本龍一曾經去日本宮城縣彈奏一架海嘯後被海水浸泡過的壞鋼琴，但坂本龍一不覺得那是壞鋼琴，他說，那是「被大自然調音過的鋼琴。」

或許創作，對林義隆來說就是這樣的事，這是被自然創造出來的作品，祂是祂自己的靈，祂是祂自己的神。